还记得前段时间的日本“奥斯卡”(电影学院奖)吗?
安藤樱拿了最佳女配,台上说自己要兼顾育儿和工作的不同身份,一度想过引退。
小7妻夫木聪拿了最佳男主角,说自己一度为自己的名字苦恼。(有多少人不知道他其实姓“妻夫木”?)
他们拿奖,靠的是同一部电影。
这也有可能是去年日本最重要的一部电影。
在这次颁奖典礼上,它包揽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剧本、最佳男主、最佳女配等在内的8项大奖。
可以说是横扫。
什么电影那么“嚣张”?
某个男人
老实说,最初去看这部电影,Sir就是冲着这些名气去的。
但看完之后才发现。
这部“不走寻常路”的悬疑片。
真正要讲的。
是我们每个人都感受得到,却无力改变的身份困扰。
“我这辈子,真的无法摆脱我的家庭/出身了吗?”
01
什么样的人,会假冒别人的身份,去当一个任劳任怨的伐木工?
逃犯?
卧底?
间谍?
都不是。
故事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上,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
一个叫“谷口大祐”的男人死了。
这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温柔寡言,慈爱顾家。
怎么看,都是个好男人。
也许一辈子都碌碌无为,却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温暖。
可直到葬礼上。
他的妻子才得知,他和“谷口大祐”这个姓名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真正的谷口家的大哥来奔丧,从照片上发现,这个人并非是他断联许久的弟弟。
也就是说——
自己的丈夫是个骗子。
于是,“谷口大祐”变成了无名无姓的X先生(洼田正孝 饰)。
X是谁?
有何企图?
里枝(安藤樱 饰)不知道,她只记得,这是一个真诚且羞涩的男人。
他喜欢画画,并在她跌入谷底的时候走进她的世界,两人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在日常的相处里感情升温。
两人相处的过程,就像是日式爱情电影。
细腻感信手拈来。
一记眼神,是初识。
一次停顿,是产生兴趣。
一场略显尴尬的对话,是爱情萌芽时的互认。
直至结婚,生子。
婚后对孩子还异常的好。
如果故事停留在这里,你可能会觉得这大概就是一部日常生活流的日式电影。
平常而美好。
就像我们每一个人所希冀的生活。
但也有“怪异”的蛛丝马迹。
那是在车里,X先生和里枝第一次亲密接触。
本来情到浓时。
但X先生不小心见到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突然,他像变了个人。
一下子推开了里枝,陷入到生人勿近的痛苦状态里。
有谁看到自己的脸会那么惊恐?
这张脸到底是谁的?
这是电影最大的悬念。
按照悬疑片的惯例,这里该有个惊天大阴谋。
就像前面说的,盗用他人身份,多是主角们在完成复仇、逃亡等“大计”之前的小手段。
比如《变脸》。
探员为了获取情报,通过整形手术,给自己换脸成恐怖分子。
被换脸的恐怖分子则将计就计,假装成探员。
正邪的较量串起故事主线,他们何时暴露身份则是最重要的悬疑。
又比如《盗钥匙的方法》。
一个loser鬼迷心窍,趁另一位男士受伤昏迷之际,伪装成对方,过上了富有体面的生活。
可没想到,这位成功男士居然是个杀手。
所以,很自然地,观众们会怀疑,X要么是犯下过什么大罪,要么是为了诈骗谷口的家产。
可查来查去,城户律师(妻夫木聪 饰)却发现。
X先生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他只是用“谷口大祐”的身份,来到这个不认识他的小地方,做了一名不起眼的伐木工。
为什么?
原因也很简单——
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重新生活。
X先生本名小林谦吉,后来随母亲改名原诚。
他最大的困扰就是,生父曾是个杀人犯。
现代社会里,虽然没有什么“血统论”的法则,但舆论场上,只要你和罪恶有丝毫的联系,都逃脱不了被“牵连”的命运,小到吃过一顿饭,大到待在同一家公司,都是如此。
更何况,杀人犯的儿子,在很多人眼里,天然就有原罪。
他隐姓埋名,不过是为了走出父亲的阴影,摆脱“血统”歧视和耻辱感罢了。
他只是想过上最普通的生活。
这样有错吗?
也许,很多“正义感”爆棚的人会觉得,当然有错。
毕竟。
这同时也是一种逃避。
02
所以表面上来看,电影说的其实是身份认同危机。
这并不是个新鲜的主题。
《绿皮书》里,生活在60年代的黑人钢琴家,作为被歧视的有色人种,却从事了一份令人艳羡的职业。
在人们的两种眼光里,他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
《阿凡达》里,男主人公在地球人与纳美人的对抗关系里陷入身份认同危机。
这危机随着他身心皆彻底转化为纳美人而结束。
而发生在X先生身上的身份危机,其实并非源于无法确认“我是谁”,而是——
我可不可以不是谁?
老实说,这题我们都熟。
小镇青年辛辛苦苦做题,是为了改变自己困在小镇里的命运,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
农村青年辛辛苦苦进城打工,是为了改变自己困在农村的命运,可以自由选择工作。
那些希望孩子们学习优异,卷得不能再卷的普通父母。
那些在公司付出十倍努力,希望改变现状的普通白领。
每个人所做的是,难道不都是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
甚至于。
如果你搞砸了自己的前二十年,你又会不会想换一个身份重新来过?
《某个男人》里更进一步。
它选了三个代表人物,用身份互换的方式讲述了他们更深的困境。
X先生。
杀人犯的儿子,长得和父亲很像。
虽天性善良敦厚,却被和父亲划等号,或是被用异样的目光审视。
他所做的,是逃离。
谷口大祐。
温泉旅馆老板的小儿子。
不想参与和兄长的争斗,想要舍弃一切。
于是。
两个迫切想要换一种人生的年轻人,在他们不被理解的世界上,从陌生人那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交换身份,顺理成章。
这下,不只是改姓名,改户籍。
而是完成了从头到脚,从过去到未来,彻底的,身份的互换。
完全舍弃自己的过去,成为另一个人。
但第三个人呢?
没错。
调查这个案子的律师,城户章良。
他是朝鲜族裔。
介入身份调查事件之后,困扰他自己的身份认同噩梦,成了影片最重大,最深刻,也最无解的一环。
朝鲜族裔怎么了?
或许我们得要岔开来介绍一下“在日朝鲜人”这个群体。
对于中国观众来说,我们并不熟悉这个词,在当下的日影、日剧里也鲜少出现,但,它却撕开了日本社会自战后以来始终没有复原的伤疤。
1910年起,日本殖民朝鲜。
二战时期,大量朝鲜人被征召入伍。
1945年,日本投降后,朝鲜半岛以北纬38度线为界,分别由苏联和美国军队接收,许多朝鲜人无法返回故土,只能留在日本,成为“在日朝鲜人”。
1952年,所有殖民地出身的人被通知丧失日本国籍。
这群“在日朝鲜人”成了既没有韩/朝国籍,又没有日本籍的“弃民”。
直到1982年,他们才拥有了官方承认的“特例永驻”权。
长久以来,他们承担着纳税的义务,却无法拥有应有的权利。
没有社会保障、退休金、参政权,在学校职场饱受歧视。
就像一群难民。
而从城户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的言辞中,不难发现,尽管战争已结束了近80年,最初的那批“在日朝鲜人”已繁衍三代,在一部分日本人心中,他们仍是一群异类。
哪怕如城户这般已实现阶级跃升的体面律师,也无法真正融入日本主流社会。
酒馆里的陌生人,还会想象朝鲜间谍对日本青年的伤害。
监狱里的诈骗犯,在发现他的朝鲜人身份后对他大加嘲讽。
战后,活在单一民族想象里的日本。
直到现在,都无法面对自己对少数族裔歧视和压迫的内在。
在这个基础上,城户章良能怎么做?
逃避。
他只能避而不谈自己的身份。
甚至于电影的最后一幕。
小酒馆里他和人交谈,对别人说,他是温泉酒店老板的儿子,如今,从事伐木工作……
发现没,他,假装成了谷口大祐。
换个身份,或许才是他们摆脱命运的最优解。
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安宁。
03
但Sir之所以推荐这部电影,却并不是因为它的悬疑,也不是因为它的“逃避”(虽然逃避确实有用)。
我看重的是它的“真实”。
明明电影里有那么多“骗子”,明明每个人都是虚假的名字虚假的身份虚假的经历,但给人的感觉却是——
披上了虚假外衣的这些人,活得异常真实。
让人觉得“真实”,一方面是因为那些生活质感。
比如谷口大祐的前女友,在一家并不算高档的酒馆里,和城户见面。
酒馆里鱼龙混杂。
老板相信“3·11地震”都是人为造成的阴谋论。
而谷口的前女友。
也已与高中时期那张合影里的少女相去甚远。
比如小林曾在一座私人拳馆打拳,他靠挨打来修行。
他和拳馆里的女孩儿相恋,在狭窄幽暗的小屋里亲热。
又因为心理障碍,无法进行下去。
你可以很真实地看到,拳馆、酒馆、昏暗的街道、拥挤的后厨……
这些太常见,却又不曾被注意的角落里。
两个真正的日本青年们,被边缘化了。
但仅仅如此吗?
不。
Sir觉得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电影拍出了真正的年轻人心态。
导演石川庆曾说,他喜欢平野启一郎的原著小说,因为小说写出了当代日本年轻人真实的心境和状态。
他们没有享受到经济发展的红利,没有父辈们那种相信靠打拼创造出更好生活的心劲儿。
他们贫穷,随波逐流,没有心思去探求“我是谁”。
并非安于现状。
而是对现状和未来失望后的躺平。
是不是很熟悉?
“他们”,这时候,何尝又不是“我们”呢?
但就像豆瓣的一条短评:
欧洲身份认同:撕碎!碾烂!
亚洲身份认同:换个身份假装无事发生。
就像前段时间Sir写过的一部高分爆款日剧,《重启人生》。
女主角死后得到了多次重活一次的机会。
但她没有想要当个借此努力去做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而是一次次选择了和最开始相似的生活。
在很多人的愿望里,没有肆意张扬,快意人生。
他们只想活得真实。
感受那些可以带给我们温暖瞬间的爱情与亲情。
享受那些不需要激烈表态的当下。
感知那些人与人之间,最真切的接触与交流。
就像电影里。
到了最后,X先生身份是什么还重要吗?
不重要。
种种谜团揭开,种种外衣剥开之后,他留给孩子的,不是“他是谁”,而是那份真实存在的爱。
虽然这份爱看起来简单而易得。
存在于每一个人每一个寻常的生活角落里。
但仔细去想。
寻常与正常,有时候不也是个奢侈的愿望吗?
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
能够平凡、正常地过完一生,或许,就已经是最大的福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