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13岁少年在2022年儿童节当天猝死。
一周后，他的父亲在朋友圈公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是这样写的：他没有出任何意外，没有任何痛苦，是上天突然接走他。
如果公众看到的就是上述寥寥几笔，或许勾起的就是朴素的共鸣与同情，心想，这个可怜的老父亲大概是无法面对痛失爱子的悲剧，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它，所以才会用两个“没有”和一个“突然”的措辞。
或许想得再深一点，大约就是：毕竟是男人啊，怎么样都要假装坚强。
△ 马原的微博也公布了这个消息
如果故事停在这里，就不会在社交平台上引起轩然大波，并且上了热搜。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这个父亲是著名作家马原，是大学中文系学到当代文学史的人物，后来下海搞影视、搞房地产，最近几年玩短视频，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山上建了一个“世外桃源”……
读到这，读者或许还会感叹大概是天妒贤才，为老作家的艺术史上再添一笔浓烈的痛苦注脚吧。
可是，当细节被扒得越来越多，故事就像一座神像泥塑，所有文艺的、抒情的、浪漫的油彩全部脱落下来。
真相就是：父亲马原明知道儿子马格有先天性罕见病，诱发心脏顽疾，却拒绝西医做手术的建议，带到山上，用自己的方式去抚养直到儿子猝死。
过程中，孩子没有接受义务教育，被当作茶农以及未来的作家培养，孤独、社会化程度低，他的母亲无计可施，最终的代价是健康乃至生命。
网友的愤怒可以理解，甚至有质疑马原是不是虐童，犯了过失伤害罪等等。
这非Sir的专业，不能妄下结论，甚至愿意相信马原本人经受着为人父母本能的痛苦。
但是。
何至于此？
Sir不想家事里过多置喙，拉开距离，用一部电影来说，希望能启发更多有意义的思考。
电影说起来也是命运多舛，双男主之一的扮演者正是眼下陷入吸毒负面而事业垮台的刘亚仁，就好像中了一种神秘的“咒语”，一如角色。
演员的私生活就不多说了，只说电影。
说的是父子，是权力关系。
更是一场历史悠久的东亚文化病。
思悼
사도
依然占据豆瓣韩国历史片榜单头把交椅，豆瓣评分8.5，是第36届青龙奖的大赢家，正是它把刘亚仁从偶像派一朵青云送上了代表韩国电影未来的演技派高台，拿下影帝奖杯……
再次感叹，高处不胜寒。
只是一部讲述18世纪初，李氏王朝秘闻的历史片。
现实与传奇，如何能对话、对接？
可以的，两对父子所承受的人性炼狱在时空里互为拓片，本质一致的呼应让人震颤。
不妨随Sir重新揣着马氏父子的故事重刷此片，去思考“何至于此”？
01
父亲：王与王朝
电影中的英祖（宋康昊 饰）老年得子，将还是婴儿的李愃册封为世子，并让朝中名臣当老师去教授学问，可谓宠爱有加。
而年幼的世子也表现出乖巧、聪慧的天性。
但有一点让老父亲不满意——
对政务不感冒，爱画画爱玩耍。
为了推世子担起重任，英祖演了一出假退位的大戏，逼儿子站到群臣面前，接受风口浪尖的锤炼。
但其实也并不真正放权，意见一旦不合就严厉苛责。几次拉扯下来，世子就变得自暴自弃，躺平摆烂，唯唯诺诺地听从父亲安排。
过程中，英祖与世子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错位。
前者视后者为自己理想的延续，是要继承大统的，是自己生命的延续、精神意志的复刻；而后者是把对方真的当父亲的，他自始至终都渴望得到亲情的呵护，没想到从衣着到喜好再到整个人的里里外外都被父亲看不惯。
他没办法理解“君王之家父子为仇”的道理，他不懂如果不能百分百服从父亲的塑造，在没有弑父篡位的行动之前已经在精神上开始了弑父篡位。
因为英祖已经在“王”的角色里深陷得太久太久了，他得意于自己的统治，也相信自己的统治，一步又一步按照王应该有的威严，施展王的权杖将自己最后的一个儿子逼上死路，将他关进了粮柜里活活饿死。
在儿子被关的第七天，英祖来到粮柜跟他对话：
寡人…
将会被史官记录为杀害儿子的父亲
而你…
不会是意图杀害君王的反贼
而是因为发疯
意图杀害父亲的狂人
意思是，也只有杀人的时候，我与你之间不是君与臣的关系，而是父与子的关系。
因为你的大逆不道，我不得不给予终极的惩戒，在历史上这不过是一桩家事，轻描淡写地将他对失去权势的敏感、紧张加上了人伦的滤镜。
世子绝望，感叹为何你和我要到了生死离别之时，才敞开心胸说这些话，然后气绝身忘。
打开粮柜时，英组噙着眼泪，表现出罕见的父亲的温柔。
下个镜头是给世子风光大葬，赐名“思悼”。
世子的儿子也就是世孙在葬礼上翩翩起舞，这也是一个聪慧无比的少年，观众也都知道了，对于需要“继承者”的英祖来说，思悼走了，还有世孙可以继续培养。
权力延续，生生不息。
02
儿子：只爱一点点
世子身上有英祖极其反感的东西。
他这样说儿子：你这样的天真与柔弱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你的敏感和自我会让我在权力的丛林里腹背受敌。
可是从观众的视角来看，天真、柔弱、敏感……恰恰是这压抑庙堂里的一阵清风，如蝴蝶翩翩。
弑君之前的世子是多么地可爱。
世子常穿的是米白麻布衣裳，给人一种妥帖优雅的高贵感，他偶然流露出的怯弱更是一种不忍杀戮、凶狠的温柔。
他重情义，小小的年纪就追问，为何不能让我跟妈妈睡在一起？
这一笔让我想起了贝多鲁奇《末代皇帝》里惊人相似的一幕，小溥仪也很不解为何自己要离开乳母温热的胸膛，早早地就扔进一堆太监里被迫催熟。
成人后公然违反礼数，要给她办六十大寿。
他的母亲出身贱位，命运凄苦，数次哭着求儿子从了吧，他只能诺诺应答：“我知道，我知道。”
对入宫的嫔宫也是说出不该世子说出的话：我真是娶到一位美丽的女子啊！
可惜这位妻子最终却成为他的反对者，早早成为君王权势的信徒，于是世子不无感慨地对自己的儿子儿媳说：“所谓夫妻，就是要一辈子相濡以沫，相亲相爱的，不应该被其他东西动摇。”
他不像自己的父亲。
对儿子的到来是喜形于色，是发自天性的雀跃与期盼，为此他又拿起英祖痛恨的画笔，将青龙画在白纸之上。
只可惜，孙子与爷爷的关系更近一些，英祖对于世孙诸多赞美嘉奖，哪怕被反驳了也都会平心静气，这种感觉世子一天都没有拥有过。
对母亲、对妻子、对儿子，甚至对一条来自中国清朝的小狗，世子都是饱含着情感。
但所有这些都无法填报他命运中真正的、巨大的黑洞。
——他的父亲。
父子关系异化到极致，就变成了恐怖的互相猜疑和仇恨。
英祖认为儿子是堕落的，只有卑劣的品行；而儿子在悲愤中喊：对，我就是这样。
最终，世子的存在就是一种谋反，从根本上就错了。
03
爹味到底是什么味？
在《思悼》里，爹味是带着血腥味、剑拔弩张的暴力，它一度被包裹在世代王朝信奉、闪着沉钝金属光泽的权力规则里，让人望而生畏。
或许，还有一些令人头晕目眩的宏大感。
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绝对的王者，一生的荣耀所系于此，获得财富、名望、地位以及女人、孩子。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自控力和执行力，可以让王朝与城堡永远矗立，风味永续。
殊不知，他们的命运出现了裂缝，自己的血亲跌落受伤，儿子失去了生命。
相信他们本不愿意。
说到这，Sir想起作家马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我的一生都在跟逻辑做对抗。
这句话是没说错的，正如英祖拿权力跟人性的逻辑对抗。
而人性的逻辑是什么？
孩子需要爱，需要呵护，有时孤独，但时常温暖，需要玩耍，在关系中成长。
成年人何尝不也是这样。
而爹味所要做的就是违背这一原点，冲开一条血路，满足一个人虚妄的价值感。
他们没有边界，目力所及的家人都是自己的臣民和改造对象。
他们毕生的KPI是头顶上的皇冠。
而这种“正确”下面，势必要有越来越多让人悲痛的遗憾、失去来垫底。
18世纪的世子被叫思悼。
而2022年，电影的那句台词仍在耳边回响：
怎么会发生这一切？
何至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