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再起时》上映之前，导演翁子光拍摄了一套6集，但加起来也就30分钟的梁朝伟纪录片。
影片里翁子光跟着梁朝伟来到日本，从小到大梳理了一遍成长经历，在提到为什么拍戏的时候，他说出了那句可能说过无数遍的话：
原来演戏是可以把我
压抑的情感完全发泄出来
但没有知道那个是我
什么样的情绪？
乍一看，大概无非是喜怒哀乐，毕竟社恐梁朝伟，终日躲在一个名叫梁朝伟的人的身体里，透不过气。
但再一想。
被压抑，大概是现实中不宜展示的负面情感吧，有时是恶狠狠，有时是色眯眯，有时是得意忘形，有时是摆烂躺平。
就像李安，那么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传统文人范儿，拍起《断背山》和《色，戒》来，也是毫不含糊，把各种情绪挥洒到电影里去。
于是今天。
在看完《风再起时》时，走出影院的那一刻，忽然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不如，我们来聊聊“恶人”梁朝伟？
非但是因为这部电影里，你可以在他之前的反派形象里找到些许影子。
更是因为我们想知道。
当梁朝伟披着一身大反派的皮，肆无忌惮地“作恶”时，我们到底可以窥见什么样的秘密。
1
始自《暗花》
第一次被梁朝伟恶狠狠的样子吓到，是在很久以前，一张名叫《暗花》的VCD里，画质算不上清晰，但呈现的场景让我记了好多年。
餐厅里，刘青云正在吃饭。
菜名记得很清楚：萨利文大餐，加上一份罗宋汤。
然后忽然门被打开。
一道强光照了进来，直射刘青云的脸，画面变得异常惨白，过度曝光，必有蹊跷。
恶警梁朝伟登场。
话不多说，几句交代便要赶一个食客离开澳门，食客有些小心思，梁朝伟随手拿起一个瓶子就照着食客的手猛砸了下来，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砸了多久呢？
刘青云此时正在喝汤，等他喝完了汤，去接了个电话，聊完回来，梁朝伟还在砸，后来我拉回去数了一下，足足55次（画面呈现31次，画面外24次）。
相比《PTU》里任达华扇巴掌，《黑社会》里任达华砸梁家辉，《暗花》的这场戏，要爆裂得多。
砸完之后梁朝伟看了刘青云一眼：
我不喜欢你的样子
尽快离开澳门
性格火爆，蛮不讲理，有些只手遮天的意味。
2
暴力残忍
是的，梁朝伟第一次演恶人，便是一个黑警。
我们都知道，在香港影坛，乃至整个东亚影坛，偶像出身的人，是鲜有演恶人的机会的。
不是不愿，更多的是不能。
因为所谓的明星价值，多多少少，是会包含一些“正面引导”的因素的，就像刘德华，可以演枭雄雷洛，但要他演九龙城寨里的某个十恶不赦的瘾君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当我们看到《风再起时》，他饰演著名的黑警南江时，其实是有些恍惚的：
作为和黑社会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无头”探长。
怎么在这部电影中演出了王家卫的风格？
最明显的是暴力的缺失。
作为一部枭雄片，以往类似题材的电影，无论是《雷洛传》还是《跛豪》，甚至《追龙》都有大量的暴力元素。
而《风再起时》呢。
电影中有不少帮派砍杀、警匪冲突、社会动乱，乃至警廉冲突，但翁子光只让梁朝伟只是开枪，从未杀人。
很多时候甚至让他深情款款。
是因为梁朝伟的形象过于儒雅不适合暴力吗？
显然不是。
在梁朝伟的反派生涯中，《风再起时》的所有暴力场景加起来，都算是小儿科。
就像前面说的《暗花》。
他逼供，也不管对方是谁，上来就拔指甲。
临走了还撂下一句话：
挑掉他的十个手指之后
说不说都杀了他
他逼邵美琪讲出接头地点。
同样不废话，砰砰砰几枪射大腿，毫不手软。
邵美琪实在没东西交代了，他直接从她身上开车碾过去。
总之就是没有一点人性。
而其后呢？
在梁朝伟任反派的戏里，这样的“操作”几乎成了他的“拿手好戏”。
《伤城》。
他同样饰演一位警察，电影开场没多久，便谋杀了自己岳父。
那段场景是这样的。
梁朝伟一刀刺倒了自己的岳父，不解恨，于是拿起桌案上的佛头，一下、两下、三下……猛砸下去。
没死透。
继续砸。
全程一言不发，面不改色。
而之后，他谋杀自己的妻子，在明知道杀错人的情况下，依然冷静地不去阻止。
这让当年的我大惊失色：梁朝伟怎么可以恶成这个样子？
甚至还有《色，戒》。
记得当初《色，戒》上映时大家热火朝天去聊的删减场面吗？
除了与汤唯的床戏，其实还有一场拷问戏。
当年摄影助理透露，电影的开头其实是一场梁朝伟审问女特务的戏，这场戏里，女特务被全裸用刑，被打到从头到脚鲜血横流。
极其残忍。
以至于，梁朝伟拍完这场戏后，自己的精神压力都很大。
但很可惜的是，这场戏，大概只有当年威尼斯首映的观众看过。
因为无论是内地还是香港。
因为暴力程度，都没有通过审查。
不知道这部《风再起时》，是否有这样的考虑，毕竟，传言它的初剪版达到了足足六个小时。
3
情绪宣泄
暴力的原因当然是负面情绪宣泄，可以说越暴力，所承载的负面情绪就越多。
这对梁朝伟来说，其实是个天赐的机会。
我们都知道梁朝伟家庭问题，父亲酗酒，其后离婚，剩下单亲母亲一人带娃，从小便出去打工，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但进入TVB之后呢？
他成为了大众偶像，从张伟杰到韦小宝，青春活泼，可可爱爱，于是更将那份负面情绪压到最低，以至于1994年他曾经写过一个专栏，直接说：
我已决定在三十五岁时开始半退休，一年之中，只用半年时间工作，然后只挑合意的工作来做，其他不合眼缘的全部推掉。
四十岁时完全退休。
来源：1994年《东方新地》
而出演《暗花》时，他恰巧35岁。
35岁名利双收，且不用再为别人而活，难怪演起来那么随心所欲了。
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看，《暗花》里梁朝伟的恶是单线条的，也就是说，是从头坏到尾，没有太大变化，这与拍摄有关（开拍时遇到了导演换人、剧本没弄完等诸多状况），也与角色有关（虽然电影以梁朝伟为主线，但第一男主角却是刘青云）。
而之后的几部戏里，他的“恶”，便不再如此简单粗暴了。
4
阴沉的人
《风再起时》里有这么一个情节。
因为不想抢了郭富城风头，梁朝伟有牌不胡，感觉到被“让”的郭富城在众人面前扇了梁朝伟一巴掌：
你当你自己是老几？
摆什么款？
大佬当众侮辱大佬。
而梁朝伟的反应呢？
表面上波澜不惊，一边转移注意力，把火力集中到旁边的谭耀文身上，一边又安抚谭耀文，两边都不得罪。
只有最后，在他独自上电梯时，我们才知道，矛盾已经种下。
是的。
相比《暗花》他与刘青云的角色，一个火爆一个内敛，《风再起时》里他与郭富城把这样的角色性格调转了过来，所以造成的结果是，当年《暗花》刘青云的吸引力大于梁朝伟，而《风再起时》，即便第一男主角是郭富城，但不自觉地，你想多看那个藏起来的梁朝伟几眼。
这其实是“恶人”梁朝伟的杀手锏：
阴沉。
梁朝伟是有阴沉的“本钱”的，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他的眼神极具表现力。
对，不仅是可以表现神情，也可以表现迷茫，甚至可以表现那阴森森的凶狠。
还记得我们上面说的《伤城》里“锤头”的场景吗？
在岳父未死透之际，电影给了一个特写镜头，是梁朝伟仔细观察死者的神态。
光是这个眼神。
你就可以猜到这背后有着许多的阴谋与故事。
而《色，戒》呢。
如果你熟悉（bushi）梁朝伟与汤唯的床戏，你会发现，这些戏里梁朝伟呈现了迥然不同的眼神状态。
为什么？
李安后来回忆说：
第一场床戏我们在排练的时候，我问Tony你准备怎么弄她，这时他突然就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过去，让我很吃惊，我问你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愤怒，他说我就想起三年前和她在浅水湾吃饭的情景，再看她现在的样子我就气很大。
来源：新浪娱乐
是的。
不仅是体现一个角色的恶。
而是在一个眼神之中。
可以把一个角色的愤怒、扭曲、天真，全部表现出来。
就像《色，戒》中著名的“快走”镜头，听到汤唯的这句话，梁朝伟的眼神从柔情到疑惑到愤怒到恐惧，几秒钟内展现得淋漓尽致。
光是这一点，在这个华语影坛，能做到的就没有几位。
可惜的是。
一方面，无论是《暗花》，还是《伤城》，甚至《色，戒》，梁朝伟的表演都没有受到足够的肯定。
另一方面，《风再起时》里，导演不知是否更看重他的“多情”，使得他本该大有发挥空间的“阴沉”被压缩了不小的篇幅。
这让这类的表演。
在人们心中，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5
斯文败类
当然，我们无意于“吹捧”梁朝伟，因为就表演难度而言，那些灰色地带的角色要比这些纯粹的恶人要难演得多，比如《辣手神探》里的阿浪，比如《无间道》里的陈永仁，比如《无名》里的何先生。
我们聊梁朝伟的恶人形象，一方面是因为可以看到一个演员的状态和进步的脉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华语片里，这样深入人心的形象，是越来越少了。
说白了，就是“斯文败类”越来越少了。
什么是斯文败类？
不是长得帅不帅，气质好不好，表情坏不坏，而是在具备了一切正派的外型反派的气质之后，还要有足够的人性复杂度，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复杂，才有机会让观众产生一种爱恨交缠的心态，一方面痛恨，一方面又予以同情。
就像《伤城》的结尾。
梁朝伟看到受伤的徐静蕾后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他的家人。
于是不被徐静蕾原谅时我们也会心痛。
于是举枪自杀时我们也会忧伤。
就像《色，戒》的结尾。
当梁朝伟回到汤唯的住处，面对妻子的询问，那一句“什么都别说”时脸上的悲伤与脆弱，我们才会真的体会到这个人物的复杂度。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也都藏着真。
而现在。
不但这样的形象在银幕上越来越难见，更是越来越少有人可以把这样的复杂演出来了。
回过头来再看看当年的温兆伦。
看看当年的吴启华。
你会发现，如今这银幕形象，其实不是变得丰富，而是越来越单一了。
想看到这样的角色。
只能不断地回顾老片。
所以，当我们再看梁朝伟今年上映的两部片——
《无名》，汪伪特务，《风再起时》，贪污探长。
而很可能会上映的两部片——
《猎狐行动》，是诈骗主犯，《金手指》，同样是个诈骗案主犯。
不禁会疑惑。
斯文败类的战场，难道是要靠61岁的梁朝伟撑到底吗？
